祖父的葬礼(上)

日记:1980,5,2

早饭后,骑车回家。

晚上,祖父病情进一步恶化。晚上十二点,给伯父打电话,但没有打通。嘱咐杜树艳明天早晨给伯父打电话要他回家;给海河指挥部打电话请假。

日记:1980,5,5

昨天,请杜树艳给指挥部打电话,祖父病重,再请几天假。

日记:1980,5,10

祖父去世,所以,日记停写了几天。

祖父于1980年5月7日中午12点15分去世,享年93岁。五月九日出殡。

共计收礼130元,借麦子100斤。

大鲁道连队送了花圈。

祖父去世当天晚上,母亲发病,四十分钟摸不到脉搏。

祖父去世前几天,向伯父提出要几块钱,伯父以“你有钱也花不了”为由拒绝。

丧事期间,伯父不肯守灵,出殡时,他一人骑自行车先到坟上。村里人议论纷纷。近门长辈曾经联合做他的工作,没有做通。

今天晚上,在家宴请大鲁道连队的人,以酬谢送花圈之情。刘清波、王振廷、胡诚信、朱耀响参加。

日记:1980,5,11

上午,为祖父添坟。

伯父与二姐回泊镇。

下午下雨。

日记:1980,5,12

下午骑车回工地,在交河短暂停留,下午回到冯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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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五一那天,接到家里电话,说祖父病重,要我回家。我向领导请了假,第二天一早骑自行回了家。

祖父躺在炕上,精神十分不好,两眼紧闭着,但神智还清醒。我上前叫了声“爷爷”。知道我回来了,爷爷把眼睁开,声音低低地说:“小太回来了?”说着,将瘦骨嶙峋的手伸了出来。我知道他的意思,赶紧把自己的手也伸过去,被他抓住。我明白他很想使劲抓住,但已经没有力气。他的手凉凉的,也没有任何热度。

此时,我的眼里早已是泪水滂沱。祖父问道:“你那官差还行吗?”

我点点头,说:“都挺好,领导对我很重视。”

祖父连着说了两个“好”,就把眼睛闭上,休息了。

我退出来,听家人介绍祖父的情况。晚上,怎么也睡不着,脑海里一直在回忆祖父的事情。

祖父楷增公,字少斋,光绪十四年(公历1888年)五月二十一日生。在我的印象里,他一直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。他身材高大,脸庞瘦削,两眼却十分犀利有神;留着一丛雪白的胡子,更增加了仙风道骨的韵味。

其实,祖父是个很慈祥的人。从我记事起,就一直跟着他睡。每到晚上,他就给我讲故事,包括家族的故事,他的亲身经历,村里发生的大事小情。祖父爱看书,年轻时也爱看戏,他就给我讲书中、戏曲里的故事。他最爱讲的是四出戏:《打金枝》、《骂金殿》、《曹庄杀狗》与《牧羊圈》。到现在,戏里的故事情节我还清楚地记得。在讲故事的过程中,不断给我灌输人生的道理。应该说,祖父是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人,对我的性格与人生观的形成,都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。

祖父没有念过一天书,虽然他给教书的曾祖父做了多年的饭,但曾祖父就是不让他认字。曾祖父有一个观点,说我们祖上就是读书读穷的。祖父对我说:哪里是读书读穷的?还不是抽大烟、玩大钱闹的?可是,曾祖父不这么认为,祖父也就没有办法。他十分好学,每天偷偷地在教室外边听。就这样,也学会了不少的字。到后来,已经可以看《聊斋志异》之类的书了。所以,他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两样东西——一部《聊斋志异》,一部《红楼梦》。1963年闹大水,房淹了,东西毁了,他首先抢救的却是这两部书。

在村里,祖父的威望很高,一是因为他的勤劳,一是因为他的正直。祖父一辈子曾经三下关东,二去山西内蒙,凭着受大累与节俭,挣回一份家业,盖起了在村里还不多见的五间青瓦房,并在四十多岁时娶了我的奶奶,这才留下了我们这一脉香烟。他不抽烟,不嗜酒,只知道埋头干活,直到九十多岁,手还不肯停下来。这也好,倒是练就了一副好身板,一直活到了九十三岁。他的正直,也是公认的。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:一是对村干部吃吃喝喝不满意。父亲在生产队当干部,他们经常凑在一起喝酒。最常用的下酒菜是村里林家烧鸡房的烧鸡。祖父对此非常看不惯,曾经多次当着我们的面斥责父亲:“成天肥鸡胖鸭的,你们就吃吧!”第二件事,有一回他与我母亲生了气。公媳俩平时关系挺好的,从来没有红过脸。这一次却一反常态,原因是母亲用生产队的牲口磨面,按规定,牲口拉的粪是要归公的,可那天母亲不小心却把粪给扫到自家的磨道里去了。祖父发现后十分生气,母亲觉得不是什么大事,二人说着说着就吵起来,母亲都哭了。当然,最后把粪还是给生产队送了回去。

祖父最恨说假话。他经常给我讲年轻时扛活的事情。当时在学校里,老师给我们灌输的是地主都是坏人的观念,祖父却颇不以为然。他说,我那东家可是好人,人家吃什么,我就吃什么,过年过节的还有赏钱。有一次村里开展批林批孔活动,村干部认为祖父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人,要以他的名义写大字报批判孔老二。祖父说:“批人家干什么?人家是圣人!”把村干部给顶了回去。

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,对老人不孝顺是绝对站不住脚的,祖父更是以孝顺著称。据他自己讲,在曾祖父的晚年,有一次病了,想吃韭菜馅儿的饺子。可是,那个年代,寒冬腊月的,哪里去找韭菜?后来,祖父听说河间县城有卖的,居然来回步行了三四百里地,买回了二斤韭菜。我的一位堂曾祖父死在了东北,为了让老人叶落归根,祖父硬是背着老人的骨殖步行了好几千里,回到老家安葬。他还有个让我们听了有点可笑的观念,认为自己吃的用的标准,都不能超过自己老人生前的标准。每到吃好一点的饭菜,他都要说一句:“我老人还没吃过这个呢!过分了。”因为我们刚刚学了人类发展史,知道人是由猿人变的,我就与他抬杠:“要是那样,这人还不是都得披树叶,吃生肉?”祖父有点语塞,又说:“那也只能吃过头饭,不能说过头话。”过后仔细想想,说的其实挺有道理的。

祖父的身体一直很健康,直到去年,晚上上厕所(他一直不肯在屋里解手,也不让人跟着),平地跌了一跤,腿骨被摔断了,从此卧床不起。(2021/3/29)

(二)

祖父一生“志气”刚强,从不愿意麻烦别人。九十多岁了,身体健康,各方面都是自理。有时去厕所,我的姐妹们不放心,总想搀着他,因为都是女孩子,他坚决不用,就是在后面跟着也不允许。姐妹们只好偷偷地从远处盯着,被他发现了,还会发脾气。夜里上厕所也是这样,黑灯瞎火的,父亲让他在屋里解手,他死活不愿意,非得冒黑出去解。父亲跟着,他就赌气地说不去了,憋死得了。父亲没办法,只好让他拄着拐杖,拿着手电筒,自己则在后面看着。

此次被摔断了腿,就是与上厕所有关,不过不是晚上,大白天在平地摔倒了。外人去看他,问他怎么摔的?他叹了口气,说:“人老了,不中用了,就像瓜熟了自己就‘落蛋’了。”

祖父被摔伤之后,先是让村里的医生检查了一下,说是大腿骨断了,建议去大点的医院去看。祖父死活不愿意,说这么大年纪了,看也看不好,多余花那个钱。村医用绷带给他绑了个夹板,开了点消炎药,就走了。祖父在炕上躺了一年多,主要是我的几个姐妹照顾。女孩子心细,照顾得无微不至。祖父常常说:“我没得上儿的济,却得上孙女的济了。”所以,即便多疼也忍着。病的时间长了,脾气就会有改变,常常会发无名火。但他从不对着孙女们发,也不对着儿媳发,而是全部倾泻到我父亲身上。父亲小心翼翼地伺候着,但怎么做也不对。父亲很冤屈,也不敢反驳,只能强忍着。有一次,实在骂得厉害了,父亲心里承受不住,跑到院子里哭,说:“我连自己的亲爹都伺候不下来,活着还有什么用?”母亲怕父亲想不开,真的闹出点什么来,只好极力安慰他:“有病拿闲人,还不是病闹的?老孩小孩,你别跟老人计较。”父亲这才心里平衡了些,继续伺候,继续挨骂。

因为我不在家,即便在家,有姐妹伺候,我也很少动手。我看祖父常年在炕上躺着,已经骨瘦如柴,骨头把皮肤都硌破了,就在海河指挥部后勤仓库给他买了个棉包褥子。祖父这回高兴了,逢人就夸孙子好。精心伺候的落埋怨,不伺候的却被夸,典型的双标准,姐妹们都觉得不平,气得直唠叨。

老人心里是明白的。他一直觉得愧对孙女们,总想给点什么作为补偿。病重之后,伯父被叫回来,祖父对他说:“你给我俩钱。”伯父问他要钱干什么?祖父不说,伯父也就没给。祖父气得不再理他。虽然祖父始终不说要钱的用途,但母亲明白他的心思:其实,就是想给孙女们分点,算是对伺候他的一种补偿。邻居们也看不下去了:不就是两块钱吗?老人不能花,手里攥着也好啊!你又不是没有那两块钱,平时吸烟都四十多块钱,老人临死要两块钱,竟然舍不得拿。伯父因此在村里饱受诟病。族叔西洪公性耿直,不怕得罪人,当着很多人的面,骂伯父“没人性”。

就这样,祖父在炕上躺了一年多,终于像灯耗尽了最后一滴油,油枯灯灭,于1980年5月7日中午12点15分去世,享年93岁。( 2021/3/29)

(三)

祖父的弥留之际,正是吃午饭的时候。当时家里人很多,亲友们都来了。饭熟之后,人们分成两班,一班守护着祖父,另一班去吃饭。

说实话,当时的我有点蒙。理智上明白祖父随时有可能咽气,情感上却不敢相信祖父真的会死。死是个什么概念?我也没来得及细想,甚至饭后还想躲到套间里眯缝一会儿,因为连日的折腾,又困又累,眼都睁不开了。可是,没等我躺稳,祖父的西屋里便传来痛号声。我知道,祖父走了。

来到西屋,祖父的尸体还未冷却,人们手忙脚乱的给他洗脸、刮胡子,然后,穿妆奁衣裳。衣服都是提前准备好的。一顶带有红珠子的毡帽,一袭长袍,鞋袜也都是一茬的新。穿好衣服,在堂屋用门板搭起一张临时的灵床,将祖父的尸体抬到灵床上,灵堂就算基本布置好了。

一切妥当之后,接下来就是烧“倒头纸”。祖父两个儿子,伯父早已过继出去,打幡抱罐的事情都落在了父亲身上。 前面由杜玉章拎着马灯领路,父亲双手端着簸箕,里面有几张烧纸(冥币),带领着家人,向胡同口走去。在一个路口,众人冲着西南跪下来,将烧纸点着,然后大哭而返。

重新回到院里的时候,管事的(也称“总理”)已经到位,村里帮忙的挤得院子水泄不通。管事的族叔西祯、族兄鸿远,是家族中德高望重的人物,家族里每每有了红白喜事,都是他们在操持,一切都轻车熟路。他俩把伯父与父亲叫到账房里,商量一些葬礼的具体事宜。决定之后,就开始分派任务:谁负责报丧送信,谁负责购置丧葬用品,谁负责烧水做饭,谁负责搭建灵棚,谁负责请裱糊匠二红爷与西印大爷裱糊纸车纸马,谁负责开坟打坑……

一切安排就绪,天已经傍黑了。接着开始报庙。报庙是指人死后,亲属到土地庙报告死亡消息叫报庙,其实就是替死者到阴间报到的意思。过去的庙都拆了,无庙可报,就改在西南路口进行,程序与烧倒头纸差不多。

当人们哭着回到院里的时候,母亲却支持不住了。连日的劳累,加上过度的伤心,本来就常年有病的母亲一下子瘫倒了。人们赶紧把他扶到炕上,一边去请医生。父亲对母亲的病情很清楚,他让大家不要慌,伺候母亲将速效救心丸服下,“赤脚医生”刘青兰也到了。一摸脉搏,没有任何动静。大家都慌了,有人提议是不是送医院。刘青兰说,这种情况下,病人禁不得折腾,已经服了药,等等看。一直持续了四十分钟,母亲的呼吸才逐渐平稳下来,脉搏也开始跳动,大家这才松了口气。

祖父的去世,也是母亲的一关。母亲的身体一直就不好,有严重的先天性冠心病,三十多岁的时候,病情就十分严重了,稍微累一点,或者生一点气,就会在炕上躺十多天。心脏病需要静养,怕杂乱。偏偏我们姐妹多,而且年龄都差不太多,最多差两岁,三妹与四妹只差一岁。吃饭的时候,六个孩子围着一坐,桌子就满了。那么多孩子凑到一起,你争我抢的,其热闹劲儿可想而知,母亲称之为“炒夜猫子肉”。母亲后来说:“那时候看见你们几个小脑袋凑到一块,像一个个小粘虫似的,烦都烦死了,哪里还吃得下饭!”确实,每天母亲把饭做熟了,拾到桌子上,任凭我们几个争抢,她自己一人躲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,就那么呆呆地坐着。直到别人都吃完了,她才默默地盛了饭,胡乱扒几口,就又赶紧刷锅洗碗。等她收拾完了,生产队里的钟声又响了,催促着人们下洼干活,母亲就只好匆匆地抓起农具往外跑。旁人见了,都觉得替她累得慌。在这种情况下,怎么能静养?那时农村医疗条件也不好,为她看病的是村里一位老中医,将冠心病当做神经衰弱一直治了十来年,病情也没见好转,其实是耽搁了。

累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是祖父去世对于她的感情冲击。翁媳俩几十年没有红过脸,偶尔有了矛盾,顶多是祖父埋怨几句,母亲也从不反驳,只是暗暗的透泪。过去女人对亲生父亲的称爸爸,把公公叫爹,唯独母亲一直喊爸爸。现实生活中,母亲也确实是把祖父当做亲生父亲对待。这么多年了,感情自然很深,祖父的去世,对母亲的打击可想而知。劳累加上伤心,好身体都禁不住折腾,何况是体弱多病的母亲呢。

母亲睡下了,大家这才开始忙别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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